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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起一个地方,可能是某种颜色或者气味;回忆起一个人,经常是一个表情。

Ale叹了口气,眼光游过我,投向漆黑小饭馆一个莫名的角落,几秒钟之间,这个大眼睛短头发的姑娘凝滞在自己的想法里。

最近我常常想起这个片段。多年来,Ale和Yuri的爱情故事是我吹牛的法宝,只要抖落出来,听者无不称奇。等我真正走进他们的生活,呆了几天,看到的是另外一套情节。

出场人物介绍:Ale,女,32岁,哥斯达黎加记者。Yuri,男,30岁,乌克兰经纪人。

第一幕:全球化时代的恋爱

我承认,我的很多朋友都听过这个开头。

我念研究生时候的两个同学,棕色头发的Ale和金黄头发的Yuri,在田野漫无边际的密苏里恋爱了;在我们攒钱喝酒穷苦打工的华盛顿深爱了;在华盛顿众多不要钱的博物馆里,准确的说是游人平均年龄15岁之下的航天航空博物馆里,一个名叫“陨石”的餐厅,头顶上是闪着银光的卫星模型,远处是圆滚滚的退役太空舱,四周是利用暑假时间来此学习科学知识的小孩,Yuri突然单膝跪地,深情的望着Ale,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继续未来的旅程,然后掏出并不昂贵的戒指。

Ale眼中闪亮,哽咽着用英语说我愿意,使劲说了几遍,和Yuri拥抱亲吻。

此时舒缓的音乐响起,画面柔成光晕。导演(上帝或者老天爷),回头对身边摄影师说:卡!要有矛盾!不能按照安徒生写的来,那套王子公主的结尾早就没有收视率了。

此刻闪现笔锋犀利善于创造矛盾的编剧(在安徒生时代他名叫“鹰钩鼻子的女巫”或者“不通情理的父亲”,更加通俗易懂的名字是“命运”),大笔一挥,重重问题跃然纸上。

第一个问题是外交性质的:哥斯达黎加和乌克兰没有建交。两个新人无法在自己的国家办理结婚手续。辗转半天,回到美国首都华盛顿,在两国大使馆的协助下总算成为合法夫妇。乌克兰签证官很认真的说,除了哥斯达黎加足球队,Ale大约是到该国的第二拨哥斯达黎加人。许多中国人对02年以0比2败北的中哥之战心有余悸,肯定不会忘了这个走四方的小国球队。

新婚之夜,Ale和Yuri借宿在罗马尼亚朋友家客厅,躺在宜家的沙发上,憧憬美好未来。

别忙,还有经济问题。小两口因为访问学者的身份,在美国找工作有签证障碍,努力半年之后,不得不放弃,分别按照法律规定的时间离开美国。我和Ale一起去机场送Yuri回乌克兰,寸步难行,那一场哭啊,人家可是要分开半个地球。

还缺点什么,恩,床戏。两人此前在华盛顿租一间小小的工作室,也就是一间屋。另一个不识好歹的格鲁吉亚同学,夜夜笙歌把银子花光,就硬要去他们那里蹭住。将近半年的时间,厚着脸皮在人家屋里加一个床垫,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。有次问起这位前苏联弟兄的赖皮行为对他们生活有何影响,Ale很无奈的摇头,说“no sex”。

大约是对人品的惩罚,格鲁吉亚哥们随后找到一份无聊工作——负责本国石油和天然气集团公司的宣传工作。可是,中亚小国格鲁吉亚既没有石油也没有天然气,只有一根BP公司的管子从境内穿过。他和他上下五层楼的近百名同事们,每年的任务是配合BP审查一下这根管子是否运转正常,其余只能靠内部斗争打发青春时光。

胸有壮志的他选择离开,成为有理想和情操的自由撰稿人。结果俄罗斯炮弹如雨落下的时候,他恰好在南奥赛梯,不幸受伤,在facebook上呼吁同学们向各国元首进言,加大国际干预,仿佛忘了我们都是研究生刚毕业,谁也没本事上达天听。于是想象中的国际救援团停留在email阶段,只有Yuri出于共产主义友谊在一年后前去探望,此为后话不表。

回想起来,那时他们面对的困难天上地下,古今中外,是两个人与地域和命运斗争。就像国内热播的一部部战争戏一样,现实越艰难,革命同志就越团结,希望的火苗燃烧,照亮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。待解放之后,总是开始内斗,上级对下级兔死狗烹,鸟尽弓藏;兄弟之间没茬找茬,互不顺眼。而当有情人跨过重重障碍终成眷属,面对的也是比命运更残酷的考验,叫现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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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幕:两地游弋

乌克兰冬天很冷。好几个月,雪厚过膝盖,人只能呆在屋里。

漫长的雪季,Yuri经常在外出差,他的头衔是乌克兰著名歌星的国际经纪人(此歌星据说每年到海南度假一个月)。Ale和小狗看家。

时间是一分一分过去的,甚至按秒慢慢走。因为无事可做。外出是去超市买东西和上俄语课,探亲是她不甚喜欢的婆婆,访友⋯⋯没有。

你知不知道,寂寞的滋味,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。在基辅,Ale手上端的冰水,比较彻骨。寂寞与无聊不仅是物理上的,这是一个她不能理解无法忍受的文化环境,别看乌克兰冠了一个欧洲的名,有一堆黄头发白皮肤的人,家长制度与苏联一脉相传,倒是和我等亚洲份子能产生共鸣。天性自由散漫的拉美人,说话手舞足蹈,出名的不守规矩,哪受过这些气。

比如婆婆每周问一次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。

比如夫家兄弟姐妹觉得管他们要钱天经地义。

比如父母都认为子女是永恒私产,必须言听计从。

这些是微观,还有宏观的。

比如乌克兰的腐败、潜规则、集体主义余孽。

比如规章制度不尊重个人,以及百姓对规章制度的不尊重。

比如……俄语很难听。

而这一切,都是Ale放弃事业、自己的家庭和哥斯达黎加美好的气候以及好听的西语换来的。得非所愿,越想越气。

大约一年之后,这场跨越大洋的嫁鸡随鸡行动告终。Ale和Yuri一起搬回中美洲。

换个布景,演员交换,情节一样。

Yuri开始和狗一起整天呆在家里,开始学西语,开始负责所有家务,开始抱怨拉美人的随便和不可靠、乱糟糟的政治、低效率的商业、可怕的治安。气候倒是不错。不过他有时候也怀念有四个季节的时候,哥国终年气温在15-25度之间,终年湿润,不分寒暑。

Ale爱朗诵诗歌,写得一手好文章。她在乌克兰没有工作。Yuri会说五国语言,会商业谈判和会议组织。他在哥斯达黎加也找不到工作。在彼此的祖国,他们都有严重的就业优势不对称,以及由此产生的工作和收入不对称,以及收入总量的减少。

爱情现在是算术,怕冷的Ale在商场看到一床300美元的羽绒被,想想太贵,回家盖两床毛毯睡觉。

给我描述这一切的时候,Ale和我坐在圣何塞的一家小饭馆。屋里是塑料做的大树,侍者端来一碗煮得绵软的黑豆子,用来蘸玉米饼吃,还有两杯甘蔗水,黑黑的,有朴素的甜味。

Yuri建议他们一起移民去加拿大。这样两个人状况倒是平等了,但是都清零,从头开始。

“我不想去,” Ale说。她自然不敢给Yuri表示这个意思。现在她是哥斯达黎加最著名记者的助理,管理一个网站,还在大学教调查新闻写作;Yuri是家庭妇男,每天早上六点爬起来遛狗。碰巧我是一个了解他们,也不在身边的朋友,所以一向以坚强面貌示人的Ale跟我说了很多肺腑之言。

看好朋友如此忧郁,我很想说点有建设性的安慰的话。想了想,说你们是幸运的,面对的都是外部障碍,地域的、文化的、价值的、工作的,而大部分没有外部矛盾的夫妇都忙着制造人民内部矛盾,为谁没有洗碗没有接孩子放学争吵,在鸡毛蒜皮的生活里面忘了彼此的好,忘了最初的爱情。起码你们的感情是鲜活的,在困难的磨砺之下,两个人共同承受和憧憬。

说完之后,我立刻觉得自己的论点不堪一击。所谓爱情,是开始几天到几个月的事情,后面都是习惯与依赖。Ale和Yuri的生活并没因为情节的戏剧化就能例外。“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”是写童话的人多么不负责任的抽象概括。和全世界的知识分子家庭一样,漫漫长夜里面,他们要么一人看电脑一人看书,要么两人看各自电脑,要么两人看各自的书。

不管论点是否站得住脚,Ale不为所动,脸上还是很凝重,坐在那里出神,又一次验证了我不会劝人。我转而低头吃豆,把红色的辣椒酱、绿色的鳄梨酱和黑色的豆子混在一起,涂抹在黄色的玉米饼中间,一口咬下,心想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蔬菜呢。窗外漫进来的风有咖啡的气味,隐约捎带着吉他的旋律和说笑的声音。

从美国到乌克兰,再到哥斯达黎加的三年里面,在千辛万苦维持这段万水千山的爱情的时候,我敢说,Ale和Yuri肯定都悄悄问过自己,如果当初没有跟一个老外在一起,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容易。我没敢问。

(全剧终,谢谢收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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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昕

李昕

54篇文章 1年前更新

财新国际董事总经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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